茫茫林海,两代人的瞭望与相守(报告文学)
【中国故事】
他们一家两代人,坚守着属于自己的“夫妻瞭望塔”。
他们一家两代人,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小兴安岭的大森林。
“好好好!你俩趁着现在火险等级低,好好练练前几天岗前培训的内容。”这是两代森林防火瞭望员的隔空对话
初春的小兴安岭,春寒料峭。
虽然已是三月中旬,但这里还是一片银色世界。踏着没膝的积雪,王留洋和妻子徐盼背着新领的数字对讲机和一春的给养,艰难地向473瞭望塔跋涉。
皑皑白雪中,红松、樟子松、云杉、冷杉等常绿树种愈发青翠。远处曲曲弯弯的大沾河河道两侧,白色枝干、红色枝条的红毛柳艳丽动人,枝头挂满灰萌萌毛茸茸的“毛毛狗”。阳坡迎着积雪盛开的冰凌花,便是小兴安岭春天里最早的报春花了。
跋涉三个小时,王留洋和妻子赶在中午前到达了473瞭望塔。王留洋爬上瞭望塔安装刚领来的数字对讲机——这意味着,模拟对讲机将就此退出沾河森林防火通信的历史舞台。
调试好数字对讲机,徐盼和前方指挥部通话。通话完毕,她兴奋地对丈夫说:“这数字对讲机效果就是不一样,更清晰,音质也好。我得和咱妈汇报汇报。”
说着,徐盼用手机拨通了婆婆朱彩芹的电话:“妈,我们中午就到塔上了,这数字对讲机音效好多了。”
“好好好!你俩趁着现在火险等级低,好好练练前几天岗前培训的内容。不用牵挂孩子,孩子挺乖的,等疫情缓解就能送幼儿园了。”
这是两代森林防火瞭望员的隔空对话。
这一天,是2022年3月15日,春季森林防火期从这一天正式开始。
他们的母亲,就是坚守林海深处28年的森林防火瞭望员,全国“五一劳动奖章”获得者、全国十大“最美职工”“中国生态英雄”朱彩芹。
沾河林业局有了建局以来第一座“夫妻瞭望塔”,朱彩芹成为沾河林业局第一个进山上塔的女瞭望员
在黑龙江省重点森工国有林区的最北端,751283公顷的施业区里隐藏着沾河顶子和大平台两处国家级森林火险区。为加强对森林火险的监测,从1962年开始,陆续建起了26座森林防火瞭望塔,其中17座是“夫妻塔”。朱彩芹夫妇,是这17座夫妻塔中的“第一塔”。
出生于林业工人家庭的朱彩芹,在大山里长大,高考时,以3分之差,与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失之交臂。悲伤哭泣之后,她擦干眼泪,倔强地想:既然大学与我无缘,那我就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大森林吧。
1988年,22岁的她和新婚丈夫王学堂一起参加森林瞭望员招考,被双双录取分配到451瞭望塔。沾河林业局有了建局以来第一座“夫妻瞭望塔”,朱彩芹成为沾河林业局第一个进山上塔的女瞭望员。
那年的9月15日,朱彩芹和丈夫告别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,用自行车推着生活用品,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三四个小时,来到林海深处荒无人烟的猪山,把“家”安在塔下那不足15平方米的小房子里。一架高倍望远镜、一对水桶、一口电炒锅、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和一本新华字典,是他们全部的家当。
451瞭望塔屹立在海拔584米高的沾河施业区第三高山猪山的山峰上,与地面垂直距离24米,像一柄直触天穹的长剑。朱彩芹永远记得第一次攀登瞭望塔的情景。钢铁结构的瞭望塔,在山风呼呼的啸响里阵阵颤动,在塔下举头仰望,顿感天旋地转。她笨拙地向上挪动着脚步,身体在山风里像一片随时会被刮走的树叶,每登上一步台阶都胆战心惊。好不容易攀登了两节,塔身好像随时都要倾倒下来,她站在转角的平台上气喘吁吁,双手紧紧攥着栏杆扶手,不敢睁眼,不敢挪步。丈夫扶着她说,不行咱们下塔吧。朱彩芹蕴藏在心底的那种天生不服输的劲儿一下迸发出来了。她睁开双眼,挣开丈夫的手臂,说,我行!调整心态再次登塔,她两手抓紧扶手,目不斜视只看塔梯,累了就在转角的平台上稍事休息。她终于到达塔顶,在24米高塔的平台上迈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步。
那些天,她有意不断上塔下塔磨炼意志,十几天后,终于能上下自如了。
451瞭望塔由于地势高、对讲机通信辐射面广,承担着林业局防火信息传递90%以上的中转任务,特别是在发生森林火情、火警时,这里更是成为传输全局甚至是全省指令的中枢。朱彩芹通过长期的瞭望观察,总结出一套计算烟点位置的土办法,能够准确报告出烟点的坐标方位。28年来,她和丈夫准确发现报告各种火情火险、参与森林火灾扑救近百起,以准确无误的标准上传下达,为扑火战斗的全胜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呼啸的山风如涛似潮掠过山冈,吹得瞭望塔像一个醉汉在半空中摇摇晃晃。圆形的瞭望室,一张小床放着被褥,一张木桌上摆放着对讲机等中转通信设备,朱彩芹和丈夫王学堂就常年在这里瞭望火情,每年都要在塔上待七八个月。每天从早上六点开始工作,晚上八点半以后才能下塔休息。火险等级大时,他们就得日夜住在塔上,最长的一次,连续住了25天。
1996年5月,外界火烧入南沾河施业区,火场布兵数千人,451瞭望塔承担了90%以上的通信任务。朱彩芹和丈夫坚守在16平方米的塔台,三天三夜,她几乎没有放下过左手紧握的话筒和右手的笔,整整记录了两大本,成功转接信息千余条毫无差错。
2006年5月,南沾河施业区的无人区发生一起荒火,天干物燥,情况万分危急。她和丈夫在塔上坚守一天一夜,直到荒火被扑灭。2007年,出现百年不遇的严重干旱,周边地区林业和国有森工林区都发生了夏季山火。完成春季防火瞭望任务刚刚下山的他们,还没和家人团聚,就又立刻重整行装返回山上。山火陆续扑灭后,他们铠甲不解,继续坚守在瞭望塔上……
望不到边的密林,一架望远镜、一部对讲机。这几乎是一位瞭望员所拥有的全部
瞭望塔建在山顶,海拔高、气温低,塔上没有取暖设施,深秋时节,即使头戴棉帽、身上裹着棉袄和皮大衣、脚上穿着毡袜和棉鞋,依然冻得瑟瑟发抖。在这种艰苦条件下,每天还要在塔楼外观察瞭望上百次。一旦发生山火,四五天甚至半个月不能下塔,困了累了就在冷板铺上迷糊一会儿,天长日久,作下了腰痛腿疼的病。望不到边的密林,一架望远镜、一部对讲机。这几乎是一位瞭望员所拥有的全部。
粮菜日用杂货,要到十几公里外去买。山路崎岖、没有班车,来回一趟三四个小时。每个防期上塔前,她和丈夫都要提前在山上准备好够几个月用的粮食、鸡蛋,还有大头菜、土豆、圆葱、咸菜和干菜之类耐储存的蔬菜。那一次,外界火蹿入施业区烧了25天,朱彩芹也就25天没下过塔,饭都是由丈夫在塔下做好了送上来。到最后几天,塔上没有食物了,两人到处翻找,终于在灶下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已经干透的馒头,捡起来用水泡着吃了。
为了解决吃不到应时新鲜蔬菜的问题,他们也曾在春防的空当儿,在山坡上开垦出一片菜园,撒上了豆角、茄子、小葱、辣椒等种子。可是这里土层贫瘠,种子好容易长出稀稀拉拉的苗,没有几天就枯萎了。他们只好放弃种地的念头,继续吃那些已经没有多少水分的蔬菜。一次春防期间,连续数天高温大风天气,防火进入高度警戒状态,他们整天不眨眼地盯着高倍望远镜,唯恐放过一点火情的苗头。吃饭吧。丈夫说。她来到塔下储存蔬菜的地窖,大头菜没有了,圆葱没有了,最后在土里翻出两个全身长着灰白芽子的土豆,她如获至宝,把芽子剜掉,做了一顿至今让她和丈夫不能忘记的土豆汤……
塔上最缺的就是水,用水成为一种奢侈。她和丈夫要到距瞭望塔3公里山下的小河边,沿着三四十度的斜坡,用塑料桶背水,负重上山。为了节省用水,他们几乎不煮面条、不熬粥、不吃炖菜,连馒头都不熥着吃而是烤着吃,一盆洗脸水要用好几天,长期“洗不起澡”。每年春防后期,山中蚊虫开始泛滥,尤其是俗称“草爬子”的蜱虫十分猖獗。这小虫子看似不起眼儿,可如果被它叮咬后不及时处理,很容易患上森林脑炎甚至危及生命。每次下山背水回来,朱彩芹的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抓“草爬子”,最多一次抓了十几只,被叮咬留下的伤疤每逢阴雨天就又疼又痒。
瞭望塔边的石砬子里的蛇,也会不请自来。初春,几十条蛇盘满房顶,无忧无虑地晒着太阳;秋天天气转凉,蛇会悄悄爬进屋里,时不时地让人吓出一身的冷汗。
天天工作、生活在大山里,很难遇到进山的人,撞见野兽却是常有的事。
2000年春的一个晚上,朱彩芹背水走在回山的路上,忽然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。回头一看,三只狼一字排开,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狠狠地盯着自己。
与狼相遇还是幸运的,最可怕的是与黑熊的斗智斗勇。2002年秋,她下山背水往回赶路,惊扰了一只正吃山葡萄的黑熊,以为她要和自己争抢食物,黑熊抬着爪子直奔她来。等朱彩芹像赛跑一样把黑熊甩到树的后面,回到塔下的小屋,才发现,自己的背上还背着一桶25公斤的水。
自从进塔那天起,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,所幸有惊无险。她的经验和胆量在不断增长,后来,每天都带一把砍刀防身,上塔下塔也用一根木棍划拉着路边的草丛,“打草惊蛇”。朱彩芹,成了“朱大侠”。
王刘洋成为整个瞭望队岁数最小的队员。那一年,和母亲第一次爬上瞭望塔的年龄一样,他也是22岁。后来,他和妻子成立了一座新的“夫妻塔”
那年春季,发生了伊南河草甸雷击火。患了红斑狼疮正在身体恢复期的朱彩芹知道后,立即请求组织同意她上塔工作。那15个日夜,她一边吃药,一边坚持在塔上工作,及时准确向打火前线转达各级森林防火指挥部的扑火命令、接转火情报告、记录火情信息上万条无差错。
朱彩芹在治疗红斑狼疮时因使用激素过多,导致股骨头坏死。医生建议她在家休养,但只要一到干旱天气,她在家就坐不住,总感觉心里不踏实,“我必须要亲自在塔上看着才能安心”。
在塔上,疼痛难忍时,她就放开嗓子大声唱歌。朱彩芹说,自己就是这样面对大山练就了一副好嗓子。她唱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唱《望星空》,唱《十五的月亮》……
在病痛的折磨中,她一干又是7年13个防期。
朱彩芹的心中一直有个遗憾,那就是对儿子的照料不周。
儿子刚会爬,就被爸爸妈妈带进了山。每天她和丈夫上塔工作,把儿子放在塔下的小屋里,一忙起来,经常把儿子忘了。有一次,丈夫将熟睡的儿子一个人留在休息房内,下山背水去。正在塔上与指挥部通话的朱彩芹忽然听到儿子的哭声,往下一看,一共11级的塔梯,儿子已经爬到了第10级。
山中除了他们一家,再无人烟。没有玩伴,孩子每天只能跟蚂蚁玩,跟养的小狗玩,跟山里的野兔玩。孩子4岁时,有一次追着一只野兔,越跑越远,最后迷路了。她哭着和丈夫一起找了很久,才把孩子找到。孩子咿呀学语时,因为交流少,学话就慢,很大了才会叫爷爷奶奶。孩子上学了,她和丈夫只好在林场建了第二个家,把年事已高的父母接来照顾孩子。
人生是短暂的。一晃,朱彩芹就要退休了。
那些天,在上塔工作时,朱彩芹心中充满不舍,晚上躺在塔下小屋炕上,心里想的还是瞭望塔,还是大森林。这些年,东北国有林区停止了天然林商业性木材采伐,过去以木材为上游产业的木材加工、林产工业等企业全部关停并转,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林区,纷纷跑到大城市或南方打工去了。可是,今后需要更多有文化、有知识的新一代森林通信瞭望员,谁来做大森林的守护者呢?
她想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王刘洋。
已在长春市一家大酒店做厨师长、每月收入颇丰的王刘洋,接到了妈妈的来信。王刘洋的眼前浮现出自己幼小时的一幕幕。难道自己也要像父母那样,用一生的大好时光与大山为伴,与森林为伍吗?
他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。
谢辞酒店的热情挽留,回到大山深处的林业局,王刘洋成为森林防火队员。2014年春天,455瞭望塔需要瞭望员,他没有与父母商量,主动报名,成为整个瞭望队岁数最小的队员。那一年,和母亲第一次爬上瞭望塔的年龄一样,他也是22岁。他所在的瞭望塔距离林区公路还有5公里山间小路,由于自己的搭档刘大爷岁数大,行走不便,王刘洋便几乎一个人负责了整个塔的吃喝运送工作,每天下塔后还要学习识图、看图,跟刘大爷讨教经验,回家向爸爸妈妈求教烟点角度、距离算法。2015年春天,他及时准确地发现雷击火烟点,并精准地在图上定下坐标,有效阻止了山火的发生。
2016年,王刘洋结婚了,妻子徐盼是有着本科学历的高才生,本来计划考公务员。但是王刘洋每年有两个防期要在塔上生活,夫妻之间聚少离多,徐盼决定,做出与婆婆同样的选择。她也成了一名年轻的女瞭望员,与王刘洋一起到山上的473塔,成立了一座新的“夫妻塔”。
今年过完春节,离上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,小两口把女儿送到了奶奶身边。朱彩芹虽然身体不好行动不便,依然承担起了照顾孙女的任务。
丈夫王学堂还有两年才退休,前两天也上山了。
“妈,刚才和我爸也通话了,他和助手在你们的451塔上都挺好的,您就放心吧,在家一定照顾好自己!”徐盼在电话里说。
朱彩芹连声答应着,明亮的眼睛露出了柔情,脸上是幸福的笑容。
他们一家两代人,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小兴安岭的大森林。
(作者:王宏波 丁兆文,分别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黑龙江林业报社原社长;黑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) 【编辑:卞立群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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